亡者與王者

坐上小八的車，驚訝於這個曾經稚嫩的學生現在早已經成熟許多，甚至比以前更多自信和聰慧，早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教官，我一直記得你以前發期中考卷給我們的時候，對我們說的話。」小八熟練地駕駛著小客車，閃過人群和車輛，用十分驚人的速度向原東寺高中靠近。「你那時候的表情非常悲傷，就和現在一樣。」

在喪假的那幾天，已經習慣聽見手機傳來提示音，反正大多都是那些同事親戚們傳來的安慰，他根本沒有放進心裡，也沒有把手機拿起來看。

那個早上，他是被賽門出國後就沒有聽見過的專屬來電鈴聲喚醒的。那是賽門好幾年前就自己拿他的手機所做的設定，說身為他的知心好友，不能接受來電鈴聲和其他不熟的人一樣。

或許在處罰東聲敏對一切都開始麻木的態度，才剛習慣沒有賽門就顯得過度安靜的學校，妻子便在小雪入睡後，反常地要求東聲敏和她談一談。

雖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和妻子坐下來聊超過十五分鐘的天，但他還是沒有多想，就算看見妻子拿出了離婚協議書，除了睜大雙眼外，依舊顯得平靜。

後來，東聲敏就再也沒有和雷殷甲見面了。只剩下例行公事般，一個月一張的小雪的照片。照片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其他人，無論是他的妻子，還是他自己。永遠只有小雪燦爛的笑臉。

賽門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並沒有因為和雷殷甲交往就改變他們互動的方式，有時甚至會找東聲敏出一些和雷殷甲相處的意見、或是抱怨雷殷甲各種神奇的舉止，讓他發現雷殷甲這個傢伙，二十年來沒有多大的差距。

賽門或許就是他這些掙扎的犧牲品。對於賽門的過度信任，讓他就算刻意避免，還是會在不經意時提起雷殷甲的事情。

「我昨天剛跟小男朋友分手，今天就不管他死活了，你可能需要學學我。」

簡單吃完晚餐後，東聲敏便驅車前往父母親家，載著父親去看病。站在診療間外等待，望著醫護人員和病患來來去去，他想起的還是雷殷甲那些痛徹心扉的乞求。

除去雷殷甲，他的生活其實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動盪。每天上下班，管理學校來來去去的學生服儀、指導學生軍訓課，最大的情緒反應多是賽門鬧出來的，卻又在歡笑過後緊接著面對父親的病體，以及就算虛弱還是要宣洩的惡氣。

曾經有力氣揮舞家法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痕跡的父親，現在最多也只能把端到眼前的飯碗一把揮到地上，佐上幾句夾帶著咳嗽的怒罵，並非沒有威嚴，而是他會想──都已經這麼難受了，還硬要出口指責，大概是真的對他感到失望吧。

撥電話給妻子詢問小雪的狀況，告知他等一下收拾好東西會直接坐高鐵下南部，電話那端的妻子猶豫了片刻，只開口要他注意安全，不要太急躁。

但他終究還是兵荒馬亂地趕到了妻子的娘家，和岳父母打聲招呼後便走向小雪。發現眼睛哭得有些紅腫的小雪是真的有些發燒，但看見他出現還是露出笑容口齒不清地喊著把拔，讓他心疼地把小雪抱進懷裡。

東聲敏沒有告訴賽門的是，每次他看見小雪玩雷殷甲送來的玩具，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面對。在被賽門點醒之後更是如此。

妻子也曾經詢問過雷殷甲怎麼會送這麼多玩具過來，他僅雲淡風輕地說：「雷老師還沒有找到對象，又剛好很喜歡小孩……和他感情比較好的朋友只有我結婚而已，所以看到什麼小孩子的玩具，就想到我們。」

等他重新找回自己的意識，雷殷甲正裸著身子坐在地上，用極慢的速度拾起一張張照片，像是藉由這個儀式重新回到那一個個風和日麗的場景，而他輕聲下床的聲音還不足以踩醒雷殷甲散落一地的夢境。

從小雪出生之後，東聲敏接到不少親戚的電話，不外乎就是祝賀和提供一些育兒的經驗談。而父母看見小雪在襁褓裡可愛的模樣，也對這小女孩寵愛萬分，只要小雪有一絲不開心，便會全家雞飛狗跳。

父親儘管碎念著怎麼不是生孫子，但看在已經先有個交代的份上，也沒有太為難東聲敏。雖然說話還是有點難聽，看見東聲敏就會叫他加把勁，而他總是對這些話不置可否，一如以往安靜地聆聽。偶爾也在空閒時間回覆一下雷殷甲要求多拍幾張照片的訊息，甚至在回家時發現快遞送來雷殷甲買的玩具。

──可是這樣完整的自己，卻不見容於他所生存的世界。

雖然早已經超過寒假遷調的申請期限，但東聲敏仍在隔天快馬加鞭地趕到原東寺高中的人事評議委員會，告訴他們父親嚴重到甚至尚未出院的病況，再三懇求他們同意讓他調到離父母親家裡近的學校，方便他就近照顧。原本應該是沒有辦法的，但委員們對東聲敏才剛新婚沒幾個月就遭遇這種變故多少感到同情，便還是心軟打電話到那間高中詢問能不能把東聲敏調過去。經過一番協調後，才破例用特殊程序讓東聲敏可以如願在下學期就調職。

才剛踏出人事評議委員會的大門，聽見路過的學生對他大喊「教官好」，甚至是怕被他訓斥匆忙整理自己的服儀，東聲敏突然就開始不捨了起來。其實他一開始知道自己能來原東寺高中時，心裡是真的很開心。就算學校經過了這十幾年多少有了變化，但那些擁有太多回憶的角落，還是不斷在他心中滋長出懷念──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剛剛爸是為什麼不開心啊？」回家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妻子還是忍不住在車上詢問了。

「……我以前和雷老師是高中同學，一起加入社團。我因為太認真玩社團，成績有一點點退步，我爸覺得一定是雷老師帶壞我，對他有一點誤會。」

那感覺像是在黑夜的長河裡漂浮，希望能找到一船扁舟讓他能暫時歇息，卻始終只找到幾根斷木，僅能勉強避免溺斃。不願睜開雙眼，迫使自己沉溺於黑暗中，以為在時間流逝中，他的意識便能被其遠走的步伐一併帶離。卻在禁不住張開眼時，看見它攀附在床沿對自己微笑，像是在嘲笑他的力不從心。

明明就累得已經要失去所有力氣了，卻非得要在此刻被長河中的水草纏住雙腳。無法繼續向下尋求其他船隻，同時又難以在混濁得不見手指的暗水中，找出解開水草糾纏的方法，深怕胡亂掙扎反而越纏越緊。

當全身的氣力被淚水耗盡，東聲敏反而取得了讓這乾涸的身軀移動的能力，只是維持同一個姿態過久，讓他險些在起身同時便一個踉蹌跌落在地。視線所及的世界霧濛濛的一片，但他似乎並不太在意，僅維持著傀儡般空洞的目光搖搖晃晃地走向臥室。

其實是想著要盥洗的，卻在走進臥室的瞬間更清楚地察覺了自己身上充滿著雷殷甲獨有的菸草味。原以為已經什麼也不剩的心，竟因此又逼得自己的雙眸瀰漫上一層水氣。於是他紅著已經腫得難以忽視的眼，走向他那張抽屜藏著他和雷殷甲合照的桌子，拉開抽屜把所有東西倒了出來，又跑去書房把角落的木箱搬到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