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狼狽地走回自己房間,方才聽見的對話在路途上不斷糾纏著顧培三、在他耳邊迴響。努力壓抑自己的不確定感,卻在腳步聲的迴盪中勾起了過往的記憶。

他是在升國一那年開始暑假進修的。這個進修的目的是讓他能更全面地協助老闆,所以都衍吾並不會一起參加。從那之後,每年暑假他都會有好幾天完全不在都衍吾身邊。

第一次要出發前,顧培三還特地交代侍女要幫忙好好照顧都衍吾,深怕他只是離開幾天都衍吾就發生什麼事情。進修時心裡也不斷擔憂著,找到空閒就會撥電話和都衍吾確認目前的狀況,每一通的最後都是都衍吾抱怨著要他快點回去,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

進修結束後擔心都衍吾是因為太過逞強才一直說自己沒事,所以還是私下詢問了代替他照顧都衍吾的侍女。而侍女滿臉尷尬地低聲告訴顧培三:都衍吾根本不願意給她照顧,每次她想要出手幫忙的時候都被都衍吾趕走。原本她也很擔心平常被照顧習慣的都衍吾會不會出事,卻真的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老闆他好像……其實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侍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充滿不確定,畢竟都衍吾平常都是那副亟需人照顧的樣子。

那時候的顧培三並沒有真正把侍女這段話聽進去,只是覺得自己外出進修的時候可以稍微放心一點。(但他還是每年都會找個人幫忙照顧都衍吾。)

 

「難道是我擅自把自己的希望套在老闆身上了嗎?」不確定是哪個環節讓這個場景重現,顧培三喃喃自語著,試圖釐清和都衍吾相處的點滴。

一直以來都衍吾對於他時時刻刻的陪伴和照顧從來沒有抗拒,甚至時常因為過度孩子氣讓他擔心、讓他懷疑都衍吾是不是一直都沒有長大。

這在早就知道都衍吾有一天要繼承家業的前提下,其實並不是件好事。

可是也就是因為都衍吾一直都這麼率直,甚至時時刻刻保留顧培三這個人可以待在身邊的空間,他才能一直跟在那人身後。

但都衍吾的父親既然會開口希望那人高中畢業後就繼承家業,表示其並不覺得都衍吾根本沒有長大……不管怎麼說,都不可能拿都家的事業開玩笑。

……所以那些對話的重點會是什麼呢?

 

──或許,一直以來並不是他單方面在付出,而是都衍吾願意接受,才會有這些朝夕相處。若不是都衍吾需要他,他根本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

 

但若他是依靠著都衍吾的依賴,才能待在都衍吾身邊。若有一天都衍吾不再依賴他了,他應該去哪裡?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顧培三突然對未來感覺到茫然,忍不住改變方向,走到父親的房間尋求解答。

「如果有一天,老闆不需要照顧了,那我要怎麼辦?」顧培三的父親對於他的造訪並不是特別驚訝,只是從書籍中抬起頭,認真凝視兒子眼中的掙扎。

「到那一天喔,你就要去重新衡量你們之間的距離,或許會成為不是現在的關係。」像是早就對顧培三會這樣的疑惑有所準備,顧培三的父親回答時甚至沒有經過太多的猶豫。

「那是什麼關係?」會是朋友嗎?還是會就此成為陌生人呢?

「那就要看你們兩個人的願望了。」顧培三的父親伸出手示意顧培三坐下,然後將顧培三的左手放在自己掌心撫摸。

「不是他的而已嗎?」感受到父親試圖安撫自己的情緒,顧培三反而覺得有些愧疚。都已經要念高中了,還是這麼多地方不如他所景仰的父親。

「我說過吧,你要擇善固執。」說到這裡,父親便拍了他的肩膀好幾下。讓顧培三有種父親在試圖讓他相信,相信自己可以承受未來可能會有的那些不確定和重量的感覺。

 

──然而,一直到很久以後,顧培三才真正理解到父親當年對他說那些話的意義。

 

於是他從父親的房間離開之後,回自己房間重新翻閱了一遍記錄父親對自己各種教誨的筆記本。這本筆記本的紙早已泛黃,光看字跡變化就能察覺時光飛逝。可是每次重新閱讀,顧培三都可以從中發現一些過去未能了悟的道理,或是讓他徬徨的心趨於安定。

靜靜地重新藉由父親說過的那些話語審視自己,再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記錄在新的空白頁後,縱然尚未得到解答,顧培三還是先算準了都衍吾差不多要就寢的時間,假裝沒聽到都衍吾和其父親的那段對話,前往都衍吾房間等待不知道跑去哪裡的老闆回來。

站在床邊的顧培三倒數著房門應該被打開的時點,卻在多數了四分五十一秒之後,才見到都衍吾焦躁地推開了房門。

「吼、三三你怎麼沒有在你的房間?」而且劈頭就是怪罪的字句。

「我因為時間差不多就先過來老闆房間了。抱歉,老闆你找我有什麼事?」顧培三暗自推算自己方才是否因為心裡的慌張,而錯過了前去尋找自己的都衍吾。

「沒什麼啦、有問題要問你而已……」都衍吾順手關上房門後,盯著顧培三沉默了片刻,才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三三,你以前曾經幫我問過聖誕老人,他說他這一輩子都會送我聖誕禮物,只要我想要,對嗎?」每次只要都衍吾這麼認真地凝視顧培三,他都會害怕自己心裡的秘密是否會被看穿。

「……是,老闆。」但顧培三萬萬沒想到都衍吾突然開口問的,會這樣的的問句,回應也因而顯得遲疑。

「你沒有騙人嗎?聖誕老人真的這樣說?」都衍吾因為顧培三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更用力地望進他的雙眼,似乎在尋找說謊的蛛絲馬跡。

「我以我的人格保證。」舉起自己的右手發誓,顧培三只差沒有說自己如果說謊會天打雷劈。反正都衍吾的聖誕老人接下來都會是自己,他也決定這輩子都要送禮物,有沒有多加這句誓言都無所謂。

「……那就好。」都衍吾緊繃的肩頭在顧培三的誓言後鬆懈,跨足繞過顧培三後便在自己的床邊坐下,並順手拍了床鋪兩下示意顧培三一起。

 

「三三,我跟你說,我答應我爸高中畢業之後就要繼承家業。」都衍吾在顧培三坐下之後開口,語氣比顧培三想像地平靜許多。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在老闆身邊的。」顧培三望著都衍吾乍看之下無所謂的神情,覺得自己雖然無法保證未來會怎麼樣,但至少,他可以決定要待在什麼地方。

「我們的高中生活一定要超級精采才可以,靠我超期待的,你說我們要加入哪個社團?」都衍吾仍舊自顧自說著,沒有具體回應顧培三的話語,像是已經開始想像高中生活,只是視線不免在想起特定事情的時刻開始顯得動盪。

「不知道呢,說不定可以和阿廣一起討論?」畢竟都花錢讓阿廣一起進原東寺高中了……只是在阿廣強烈的抗議下,沒有把阿廣和他們安排在同一班。

「對耶!差點忘記還有阿廣!三三你準備來去高中交到一大堆朋友吧!」

「老闆,你也是。」怎麼想都是都衍吾會交到比較多朋友吧。只是話一說出口,腦袋裡卻第一時間響起了方才都衍吾父親說的那席話語,讓顧培三心裡一緊,不確定算不算說錯話。

「廢話、一定要的啊!」就連都衍吾看起來也想到了一模一樣的句子。

「是,老闆。」但顧培三的理性不允許他因為都衍吾近乎遮掩不住的徬徨就攤牌,甚至也不確定是不是應該轉身抱住這個人,伸出的手因而停在都衍吾的肩膀上沒有輕舉妄動。

在這麼多川流不息的願望裡,他只確定一件事情:「……老闆,我,顧培三,這一輩子,只要你還需要我,我都會是你的執事。」他不確定他和都衍吾之間,除了執事和老闆之外還能不能有其他的可能性。也或許他只希望自己成為某個特定的身分,除此之外要怎麼稱呼都無所謂。

「幹麻啊!神經病喔!」而都衍吾在雙肩被顧培三扣住的情形下,對於那雙太過露骨的視線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跟你說,你在學校不准叫我老闆喔,在學校我們是同學我們是朋友我不是你老闆!」

「是。」讀出都衍吾的害臊,顧培三笑著鬆開對方的肩膀。

「幫我打電話給阿廣,我要問他想加入什麼社團!」

「阿廣最近好像對吉他有點興趣。」暗自盤算時間發現有點晚了,顧培三便不著痕跡地婉拒了撥電話這件事情。

「你怎麼知道?」都衍吾回過頭盯著顧培三看,眼底滿是困惑。

「小小地調查了一下。」好險前幾天有和阿廣連繫。

「他怎麼可以偷練吉他都沒跟我說一聲!」都衍吾馬上鬧脾氣地放大了音量,像是在說:「好啊最好是都不要講啊!」

「阿廣可能想加入樂團吧,原東寺似乎有搖研社,搖滾研究社。他可能怕自己沒有先偷練一點,到時候進去跟不上進度。」見怪不怪的顧培三只是微笑著回應。

「……那我要練鼓!明天開始幫我安排爵士鼓的課程!」都衍吾露出了「怎麼可以輸給阿廣」的表情,眼神莫名地燃燒起鬥志。

「是,老闆。」等一下回去調查一下哪位爵士鼓老師比較好。

「那你……」想起一個樂團通常只會有一個鼓手,現在被自己卡位了不知道顧培三要站在哪個位置,都衍吾突然顯得遲疑。

「我彈貝斯吧。」而顧培三繼續游刃有餘地微笑著,像是早就料到都衍吾會有這些反應。

「你為什麼決定這麼快?」而這個問句理所當然也在顧培三的準備範圍內。

「因為鼓和貝斯在樂團裡面同屬於節奏組的成員,既然老闆要練鼓,那麼我當然要彈貝斯了。」

「好像蠻有道理的。」都衍吾露出了讓顧培三秉住呼息的巨大笑容,笑得像是要把其他多餘的情緒全部甩到大氣層外。「三三你真的是想得很周到,要好好練習不準偷懶喔我跟你說。」

「是,老闆。」

「明天就把爵士鼓老師和貝斯老師叫來!啊!我們家哪裡可以練習?」

「老闆不用煩惱這個,你只要許願就行了。」

 

顧培三沒說的是,若他可以留在都衍吾身邊這件事情,足以讓都衍吾露出這樣的笑容,他會願意為了老闆的這一個願望赴湯蹈火。

就像每個聖誕老人都需要有送禮物的對象,而孩子們相信並期待著聖誕老人到來的笑臉,就是聖誕老人最好的報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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