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與王者

──「完美執事守則三：擇善固執。」

「因為你是離老闆最近的人，若你發現了老闆未發現的盲點，或是你認為對的事情，你應該為了他說清楚。」

「是的，父親。」

「其實你已經做到一半了，像是照顧老闆的生活起居及管控服儀之類的，比較有客觀標準的事情，你其實已經都有做到阻止或妥善安排……但之後呢，會有更多或許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情，或許你要苦惱、思索很久的事情，而那些才是最重要的。」

「嗯……」顧培三不用重新翻閱前面的筆記就能默背出那已然成為己身一部分的執事守則，並很快地發現其中的衝突性：「可是，不是說執事要完成老闆的願望嗎？如果老闆的願望和我的擇善固執衝突了怎麼辦？」

「認真地站在老闆的立場想想看，哪一個比較重要。」而顧培三父親的臉上顯露出欣喜，像是對自家兒子能發現這件事情感到無比的驕傲。

「那、父親，什麼是重要呢？」這麼抽象的詞就和他今天早上無法回答都衍吾而刻意迴避的問題一樣，讓顧培三感到有些無措。

「你以後就會知道了。而處理『老闆的願望和你的擇善固執發生衝突』這件事情的秘訣其實只有一個──去想這件事情對老闆的願望到底有什麼影響，而你的固執會對老闆的生命產生什麼變化。」顧培三的父親望著顧培三顯然尚未全盤醒悟的神情，知道他並不是真正理解自己說的這些話，但還是再加上最後一個註記：「……而且，你要記得，有時候同一個願望會有很多不同的面向。」

「是的，父親，我會記得的。」從父親口中聽過太多深奧、無法當下直接了悟的話語，將父親說的話認真地寫進筆記本裡面已然是顧培三的習慣。

雖然現在還不懂，可是他相信再過一些時間反覆的咀嚼，終究會理解。

「快點吧，你老闆還在等你吃早餐呢。」滿意地看著自家兒子將筆記本放回櫃子上準備走向浴室的背影，顧培三的父親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可是我怕老闆肚子餓，有吩咐侍女先上菜啊？」這樣的提醒卻讓顧培三困惑地回頭望著父親，畢竟他不是沒有想到都衍吾會比自己先盥洗完畢的問題，回房間前還為此特地先繞去廚房的。

「他會等你的，你快點吧。」而顧培三的父親聽聞此說也只是微笑，但眼神中充滿了肯定。

「……是！」光看父親的神情就知道對方沒有在開玩笑，顧培三壓下心裡的疑惑，加快自己盥洗的動作。

老闆真的會等自己嗎？刷牙時凝視著鏡中的倒影，除了質疑，顧培三在自己眼裡找到更多期待。

明明都衍吾比自己還早起，還在那邊跳來跳去的，現在時間又有點晚了，應該早就餓了才對……算了，不管怎麼樣，動作快一點吧。

穿過感覺比平常還長一些的迴廊，邊祈禱都衍吾不要真的等自己吃飯邊快速推開飯廳的大門，卻發現那人真的如父親所言，坐在桌邊看起來百般無聊地望著空盤發呆，而侍女在一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時，顧培三驀地將腳步頓在門邊，心裡想起了剛剛他詢問父親的其中一個問句。

──如果有什麼是重要的，那麼就是都衍吾這個人吧。

這個明明是老闆，卻莫名其妙堅持要等待自己一起用餐的人。

明明吃早餐這件事情自己有沒有在都衍吾身邊都應該無所謂才是，可是這個人竟然阻止侍女上菜，只因為自己還沒有到。

明明任性到極致，肚子餓的時候就會鬧脾氣，還會為了想多吃兩塊肉這種小事嚷嚷，現在卻坐在那邊什麼也不做地等待著自己……

明明……

不過，這傢伙也是個會因為馴鹿的魔法消失很可憐，就決定不和聖誕老人搶馴鹿的人啊。

父親曾經對自己說過，要成為好執事，除了那些守則之外，更重要的是衷心地認同老闆這個人的存在，並把老闆視為生命中第一順位的人……這個意思或許，就是要把老闆當成自己最重要的人吧。

「可是……都衍吾這個人，真的是因為他是我老闆，所以才重要嗎？還是說，無論都衍吾這個人是什麼身分，對我來說……都是重要的呢？」顧培三盯著都衍吾扁嘴的臉，沒有把這些問句說給任何一個人聽，卻反而讓自己聽得更加清楚。

而答案也呼之欲出。

「三三你有夠慢！還在門口發呆！」抬起頭發現顧培三站在門口發愣的都衍吾恢復了原本的活力，原本眼神中沒睡醒的呆滯一掃而空，語氣略帶抱怨地用力招手，示意顧培三快點到自己身邊。

「抱歉，老闆，我們開始用餐吧。」而顧培三行禮如儀地輕輕鞠了躬，便快步走向都衍吾的身邊，並用眼神示意侍女可以放心上菜。

「今天如果遲到就是三三害的，罰你晚上要陪我多玩一個小時的電動！」

「是，老闆。非常抱歉。」

日子就這樣像是一片片被他們協力破關的遊戲片一樣被丟在身後，但隨著軟硬體技術的革新，遊戲內容也開始轉變、增加更多過往沒見過的關卡。後來其他新款的遊戲機型也出現，玩法和以前大不相同，他們只能一起學著要怎麼突破才能戰勝。

為了讓顧培三能確實成為都衍吾的左右手，他們本來就會一起上大部分的培訓課程，讓他們同時了解接下都家的事業帝國需要多少知識和能力。

都家重視這些課程的程度，遠高於學校照本宣科的教學。所以都衍吾和顧培三可以不認真準備學校的課業，但培訓課程卻一點也不能馬虎，非得要完整學會才能通過。

原本幾乎形影不離的兩人，偶爾也開始會因為少數培訓課程的不同而分開學習。但這些短暫的分離對他們來說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只要能確定對方在的位置並且不會出問題就好了。讓顧培三比較在意的，反而是都衍吾的父親也開始較為頻繁地，和都衍吾私下聊一些不讓他參與的話題。

不過顧培三告訴自己這些都沒什麼，畢竟他能夠成為一個好執事，也是自己的父親不斷的指導和帶領才成就的。同理可證，若都衍吾要成為都家的接班人，其父親勢必也要私下磨練都衍吾才行。

下意識的迴避，讓顧培三從來沒有聽過都衍吾和其父親的對話，一直到準備升高中的那年暑假。顧培三偶然路過都衍吾的房間，發現門沒有完整闔上，正準備動手代替都衍吾把門關好時，依稀聽見裡面有太過熟悉的兩道聲音在對話。

原本也覺得自己不應該打擾、應該迅速離開的，但鑽進耳裡的內容卻讓他已經握上門栓的手怔在原地。

「衍吾，你也上了這麼久的培訓課程，表現得都還不錯。是不是要考慮高中畢業後，就開始以繼承家業為第一要點努力呢？」高中畢業，那不是三年過後馬上就要繼承嗎……？顧培三穩住呼吸安靜地聆聽，卻不免覺得這樣的安排是否太過倉促。

「繼承家業？可是我還這麼年輕欸，要怎麼繼承家業？」就連都衍吾的聲音聽起來都是那麼不可置信，就算顧培三沒辦法看見，也大概能想像那人的表情。

「繼承家業當然不是說繼承就可以馬上繼承的，一定還要經過很多時間去實戰演練，慢慢才能真正知道現實的運作和課程間的差距要怎麼拿捏。」都衍吾父親的聲音依舊冷靜，卻有循循善誘的的感覺。

「那你說高中畢業後就繼承家業的意思是我不用上大學？」但都衍吾卻還是覺得哪裡不對，畢竟他們都知道都衍吾的父親每天花了多少時間在處理都家企業的大小事。真正接手之後，怎麼可能有空做其他事情呢？

「不是，是你除了大學的課程之外，需要花更多心力在都家的事業上，然後我會開始帶你慢慢接觸這些，對你來說可能還太過複雜的事情。」說得委婉，但顧培三大概知道都衍吾父親的意思。

「……會有多複雜？」都衍吾沉默了一下才回應，語氣中開始出現猶豫。

「你上這麼多課了還不覺得複雜？」反倒是都衍吾的父親聲音突然帶著笑意，像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太過天真爛漫。

「那些就學起來就好啊，學完就沒什麼好複雜的……爸你說的複雜是人際關係之類的嗎？」幾乎是嘟囔，要不是顧培三聚精會神地聆聽，可能會漏掉其中的字句。

「衍吾，你要知道，你以後是要成為都家事業老闆的人。老闆往往需要站在一個非常超脫的立場，為了企業作全盤的考慮。你接觸到的人會越來越多，稱作『朋友』的也會很多，但往往都是利益關係，大難來時各自飛……甚至根本不會有一輩子的朋友。」面對自家兒子隨著自己的字句越來越顯而易見的不悅，都衍吾父親反而說得淡然，或許是因為這些都是自己人生寫照的緣故。

「那三三呢？他還是會一直在我身邊幫忙我不是嗎？他不就是我一輩子的朋友嗎？」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樣，都衍吾突然放大了音量，沒有辦法接受父親希望灌輸他的觀念。

「三三是你的『執事』。若你沒有做好、犯了太過嚴重的失誤，到時候為了讓你繼續當老闆，說不定會需要讓三三去幫你做一些你沒辦法做的事情，再由他承擔你不能承擔的那些責任。」都衍吾的父親刻意在「執事」兩個字加重了語調，這讓顧培三猛得心裡一寒。但並不是為了自己可能要為老闆承擔任何事情，而是為了其他的原因。

「這樣三三怎麼辦？我不要！」都衍吾近乎是憤怒地回嘴，音量大得就算門有確實關上也不一定擋得住。

「有時候不是你說不要，就可以不要的。」被自家兒子吼的都衍吾父親聲音仍舊冷靜，讓顧培三佩服之餘卻更覺得有些殘酷。「你能做的只有快點接觸都家的企業、明白實際的運作，才能在輪你當家之後，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好，我接！我高中畢業之後就接！」

顧培三沒辦法看見都衍吾和其父親的表情，可是他不是沒有聽見都衍吾為了他抗拒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然後又因為自己，用那麼堅定的語氣答應高中畢業後就要開始繼承家業。

他其實早就在父親的指導下，知道未來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的發生。但讓他動搖的並不是他可能會有的犧牲，而是都衍吾對於他可能會犧牲的害怕，還有都衍吾語氣裡突然難以掩飾的成熟。

──這一切所引爆出的，隱隱然在心底蠢動的，會不會一切就此改變，他們沒辦法再是原本模樣的憂慮。

這樣的話我應該開心嗎？老闆這麼希望我能待在他身邊。顧培三不知道答案，但聽見老闆下定決心高中畢業就要接下家業的訊息太過沉重，使他判斷接下來的對話，若被他聽見了便是過度的踰矩，便默默離開都衍吾的房門外。

為了避免被發現自己有出現在門口，他只是輕輕地鬆開原本一直緊握的門栓，試圖維持著一貫優雅的腳步離去，卻連自己都能輕易查覺其中的不安。他甚至懷疑都衍吾的父親是知道自己會路過都衍吾房間，才故意沒有關好門，讓他聽見這些對話的。

是想讓他真正明白，總有一天都衍吾會站到一個他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守護的位置嗎？還是想讓他明白，若想要照顧都衍吾、完成都衍吾的願望，他必須比現在還要更強呢？